狹錯<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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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呃…你還要喝啊?…」幽助放下酒杯,望向已然灌完白蘭地、卻仍意猶未盡似地伏向桌邊摸索的酒鬼。
溺沒在醉意之中的飛影一點反應都沒有,而只是不住地搖著白蘭地的空瓶,而桌上幽助喝剩下一大半的蘋果酒他則是碰都不碰。
看飛影這個樣子,幽助默默嘆了口氣,扶著搖擺不定的身軀踱至放置在牆角的櫃子旁,自其中搜了三瓶伏特加出來。
「…喏…給你……我要出門囉,可別吐得地板到處都是。」幽助將透明的烈焰遞給幾近瘋狂的火妖,而後者是看都不看一眼地就執起來狂飲,整個人猶如乾燥的海綿般地渴求著酒精的麻痺。
幽助輕輕地扣上門,時候不早了,他還忙著開攤呢!雖說金錢對自己來說並非如此必要,但生活總是要過啊!
眼前一片無盡的黑暗,飛影在其中毫無目的地奔跑著、奔跑著……迅捷的身形劃破四周的幽鬱,帶出一線白鍊。
「嗚……」飛影痛苦地睜開眼,映入眼中的是軀略帶薄怒的臉。
"…我還活著?……該死!!…一定又被那隻死狐狸給耍了……藏馬他…究竟把自己當成什麼?…"一抹錐心的痛楚直上心頭,飛影握緊拳,憤憤地捶著自己昏鈍的腦袋。
「……有時實在搞不懂你…藏馬說你喝醉後發狂地吞下一堆橭梓的果實;你難道不知道那東西酸得只要一點點就會讓妖怪的喉嚨淌血嗎?!…到最後還是他送你回來的…真是…」軀喃喃地叨念著,簡直像很久很久以前老是要飛影保重自己身體的藏馬……
…那個溫柔的藏馬。
「………」飛影默默無言,回想起過去種種,更讓他痛苦難當。
似乎覺得自己太過多話了,軀靜了下來望著眼前低垂著頭的火妖,然後伸出手拭乾他額上的汗水。
「告訴我,你喜歡他是嗎?…」軀的問話讓飛影驚訝地抬起了頭。
這是一個人類口中所稱的"百年老攤",說什麼裡頭的麵既香美又實在,從未變過味…其實只是掌廚的人都一樣罷了;畢竟,能夠撐得了百年以上的東西少之又少…總之,物以稀為貴…這就是世人的一般心態。
騰騰的霧氣上湧於空中,在客人的吆喝聲中,在交錯的筷碗裡,多少悲歡離合就在此間渡過。
「雪女!!…漂亮得很∼欸…小夥子…你不會不相信我所說的吧!?…」今夜的最後一個客人正在向幽助述說他某次在山中工作時見到雪女的經過。
「…我當然相信。」沉吟了好一會兒,幽助替眼前現職卡車司機的大漢開了罐啤酒。
「…藍綠色的頭髮,紅色的眼睛…看起來好悲傷啊!…我看到她不只一次…」喚作山田的男子灌了一大口酒,又繼續接下去滔滔不絕地說著。
「…喂∼小夥子,你不會…以為我在騙人吧?!…」扔下捏癟的鐵鋁罐,山田又向幽助問了一句。
「不會,不會…」"…怎麼會呢?…雪菜她是為了見轉世後的你才出現的啊!桑原∼∼"幽助邊想著,心思又飄到自己和藏馬、飛影身上,臉色也因此落寞了。
「…嘿∼年輕人,快樂一點啊!!…像我,都要五十歲的人了,還是過得很自在啊!…雖說錢是賺得少了些啦∼…但是人生嘛!高興就好啦∼∼呵呵……」山田--不,應該說是桑原--重重地拍了一下幽助的肩膀鼓勵著他,就像四百多年前兩人還是同舟共濟的夥伴時一模一樣。
「謝謝!」幽助綻開了笑臉。
「告訴我,你喜歡他是嗎?…」
"不,我對他只有恨;我恨他!恨他!!"
"恨他!!恨藏馬!!!……"
"…恨?………根本就…沒辦法恨他………"
"夢?!…"
自伏特加所給予的極致麻醉中醒來,飛影才知道自己作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為此而頭痛欲死。
「…什麼是橭梓?」記得自己當時還這樣問過軀,那是兩百多年前的事了。
「…你什麼都不知道就給吞了一堆下去啊!?…」軀的表情誇張得完全不像本來的她;或許該說,如果她不經過種種劫難,現在這樣子才是真實的她。
「橭梓啊…類似人界的檸檬…不過卻酸苦到會死"人"的地步,對妖怪來說倒是還好…但也不好受,而且還是強烈的鎮靜劑;…真奇怪藏馬怎沒有阻止你吃下去…」軀的語中有著疑惑。
"…根本就是他騙我吞下去的…"
原先癱倒在酒瓶堆中的火妖忽地翻身坐起,彷彿記起什麼似地踱至幽助屋內的廚房,自冰櫃中取了一大袋的檸檬。
光明正大地自房門走了出去,飛影輕巧地躍到附近的樹上,大口大口地吞噬著富含維他命C的青綠果實,連皮都來不及剝地急促,簡直像隻挨餓多日、飢不擇食的野獸。
濃重的酸味讓被酒精所沉滯的意識清醒,卻也差點讓他落淚……
因為傷痛,還有追憶起往事的心酸悲苦。
"…藏馬………"
經營了數百年的拉麵攤,沒有人注意到攤裡執杓調羹的年輕人從沒更換過;也許是燈光過於昏暗,根本看不清楚他的臉;又或許是只透過成敗去評判一切的人們總是沉醉在酒酣耳熱之中,而不願去關心週遭身畔所謂的"小人物"吧!
在這方小天地中,幽助時時遇見熟人;除了司機山田(桑原的轉世)之外,他還碰過靜流(一百五十多年前是個極為幹練的宮本財團第一繼承人)和螢子(平凡而新婚不久的二十五歲年輕上班族)……這都是陸陸續續在歲月鎖鏈中所出現的插曲,偶然察覺時,總讓幽助狂喜不已,而後導致更深沉的憂傷。
身為幾近不死的妖怪,也是件挺可悲的事;畢竟,煩惱和等待都是無窮盡的啊!
有時候幽助會羨慕起自己的親生父親--雷禪--至少他最後得到了一個解脫、一個有尊嚴的結束。
「咕嗚∼小夥子啊∼你…相信…呃…前世…前世今生嗎?…」這卡車司機喝醉了,頹然的脖頸撐不住頭顱的重量,他半趴在桌上,細聲嘀咕著。
「什麼?…喔,前世今生啊∼我相信啊!!」正忙著收攤的幽助注意力被拉了回來,他看著山田龐大的身軀,直覺埋藏在其中的生命又是多麼地脆弱,簡直不成對比。
不成對比…永恆與剎那是不是也是不成對比呢?還是根本不能拉到同一個檯面上來比較?……
不成對比的不搭調與不協調,這就是造成人生悲劇的基本元素嗎?……
「喂?…醒醒……唉,睡著了…」輕搖著山田的肩膀,卻是沒有反應;幽助索性捧著杯冰水坐在桌前,就著昏黃的路燈,靜待又一天的朝陽。
當飛影再也不能忍受酸苦而決定放棄時,才發現袋子裡已經沒有那綠色惡魔的蹤跡了;然而,一陣噁心忽地上湧,他倒伏在樹上,狠狠地將胃裡的東西給吐了個乾淨。
昏鈍沉重的腦袋還是沒有忘記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如往常一般地,飛影回到藏馬的病房,守候著、陪伴著狐狸迎接清晨的第一道光明。
等待……他們都在等待…
幽助等待明日的早些到來,那是屬於他和藏馬的靜謐時刻……
飛影等著曙光吹響它第一聲號角,這象徵他的一日又要過去…然後,過不了多久…軀給藏馬的藥便會失去效用…他將會再次見到"活生生"的狐狸對他微笑……
等待……毫不吝惜地拋擲著流金歲月…
而藏馬也在等待,等待他為自己所設下的勝利來臨,他相信他絕對會贏……
「你是說這種東西?」軀的掌心有一朵金藍色的待放蓓蕾。
「嗯∼我就知道在妳這兒一定找得到。」藏馬的碧綠眼珠閃著金色的眸光,狡黠而機詐。
「你要就拿去好了…」軀將花朵擲向藏馬,他趕忙接住,珍惜的模樣就像個呵護孩子的父親。
「不過,它有副作用……」軀的話讓藏馬的愉悅凝了一秒。
「就是…當你醒來後…你會將一切最好的記憶都歸於第一眼所見到的人…」
「…你會愛上他…至死不渝…」
「…喔,妳要說的就是這些,我記下了…多謝。」藏馬蠻不在乎地就要步出百足要塞。
「即使…知道這樣,你還是要用嗎?…你難道不怕我把這件事告訴飛影?」軀喊住了藏馬。
「妳不會的,妳捨不得他…不然,我們打個賭怎樣?」甜美的笑靨掛在唇邊,極度邪惡。
<待續>
200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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